摇摇晃晃的老表哥

作者:孙衍林 来源:原创 2017-05-11 15:05:39


《不要问我那绿色是什么》海子

 

头发

灌满阳光和大沙

我是荒野上第一根被晒坏的石柱

……

今年暑假在老家为母亲箍墓,呆的时间比较长。看到很多昔日生猛矫健的农家汉子,而今一个个都萎蔫了。有的齁齁咳咳,有的摇摇晃晃,有的呆头呆脑,有的神态木然——一幅幅苍凉衰败的样子。

我的老表哥——JHW,就是最为典型的一个。

当年我还在念高中,是农业社时代,家里穷得叮当响,开学报名不到十元,一学期就花那么十几元,家里硬是拿不出。暑假想方设法弄钱,搞“勤工俭学”——挖药材、做小买卖。我认识几十种中草药,就是我这个表哥带着,满山遍岭的跑。一清早上坡,晚上回来,饿得头晕眼花,也只是吃一顿白菜煮洋芋。第二天又风一般上山了。打五蓓子、砍通草花、摘五味子;作小商小贩,贩木耳,贩旧衣服,贩烟叶子、贩天麻、猪苓,这些小本买卖,都是先赊账,挣了钱以后再还人家。

最赚钱,却也最受累、最担风险的门路,就是颠竽子(学名芦苇)、颠木头出山外,颠竽子就是扛芦苇,将芦苇扎成一把粗细的捆,扎十几捆,又将这些小捆扎成“个”字型的大捆,脑袋钻进去,双肩扛着,由我们的老家翻山越岭到丰北河的高桥村,越过秦岭十八盘,到蓝田县的焦岱镇卖。那时关中盖两批水或一批水的瓦房,用这种芦苇平铺到椽子上,捆扎好,涂层泥巴,上面好盖瓦。

腊月二十几,寒风刺骨,老表哥J扛着小山样的竽子捆,足有二百多斤,我也扛了百十斤。最苦是招惹大风,吹得人连芦苇一起转,甚至摔倒。到了晚上,在沿途农家屋里搭伙,三毛钱店钱,用自己拿的玉米面,搅面糊糊,就人家送的酸菜,里面撒一把盐,有的店家连盐都不舍得放,淡寡寡的,酸菜甚至是臭烘烘的,也得使劲咽下。睡的土炕,火烧得滚烫,铺层芦苇席子,有的席子都是破的,只有睡在麦草上,也不敢脱衣服,害怕一翻身,篾片划破身体。

记得一次和表哥J驮枋料翻越秦岭,快四十年了,现在想来都是后怕。枋料是人家老板买的,我们是人家发的脚头,按斤两过称论脚头费。枋料宽的一般称作“十大块儿”,窄的称作“十二辕”,即十二块儿。为了多赚钱,表哥扛了五块儿,几乎是半副料,近三百斤,我扛了三块儿,一百多斤,压得往肩膀肉里坠,但没办法,还得咬着牙齿颠。表哥是替农业社搞副业,挣钱上交,给他再记工分。我是为自己挣学费。

记得走时天气昏暗,当我们走到十八盘时,下起了大雪,山高路滑。表哥便把“脚码子”系上,我什么也没戴,一步没走好,就要滑于崖下的万丈深渊。我吓得直哭,表哥便把“脚码子”让我戴上,他到雪窠里,弄了根藤条将脚和鞋一捆,在我前面开道。我像戴了脚镣、如履薄冰一样,走路挪寸寸,表哥却大踏步下山了。

这十八盘,左曲右拐,有十八条盘道,上山十里,下岭十里。晴天也得走半天,下雪就更不用说了。又走了几步,路边有棵树,我勉强将枋料靠在树身上,死的心都有了。老天啊,我的命咋这苦哟?一屁股坐在雪地上。一个多时辰后,表哥从山下汗啪水流上来了,“老表,受罪了吧?好好念书,往后不要像今天这样就好了。”我哽咽了,表哥双手提起我扛的枋料,随便放到肩上,我们一口气下了山,表哥一哨都没靠。到山下,我们再下到沟口有人家的地方,已经九点多了,就着雪光还能勉强摸到了店里。要了点热水泡脚,脚又痛又酸又麻又痒。真是钻心钻肺的难受。

但想起昨天在木材检查站被人追撵,今天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啊。那时扛木头是违法的,木材检查站设有关卡,须半夜“越狱”般偷过,若是有狼狗看护,那就更难了。但为了挣钱,过关的常用白蒸馍肉包子蘸了酒,引诱狼狗吃以便把它整晕。那时我们从没有吃过这么好东西,所以狼狗也会败于自己的馋嘴之下。若被检查站的人看见了,逮住后木料要没收,甚至还挨顿暴打。所以扛着几百斤的木料一路狂奔。就像羚羊要逃脱狮子的追赶一样。

今年回家,看见老表哥J,拄根竹竿,穿套红线衣,上身披件破衫,下身干脆就是红线裤,连件外裤都不穿,走路摇摇晃晃,颠颠懂懂,像根灯芯草一样。问明眼人,他们说,表哥有时跑不赢厕所,解不赢裤带,就拉到裤裆里,所以孩子们只让他穿件线裤好了。我见了他,率先开言:“老表哥,还好吧?”

“表弟啊,我不行了,你见我一次是一次了。”

“表哥,快别这么说。看你当年那股子劲,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,我们在十八盘上雪地里的经历。”

“不行了啊,老表。看你现在多好,不用出牛力,也不会落下一身病。”

“哎,大力是不用出了,但毛病还是不少啊,那时为了挣学费攒下的。”

“爱惜自己吧,只有身体是自己的,剩下啥都不是的……”之后是长久的沉默,我给他发烟,他不抽;要给他倒水,他说喝多了要不断上茅房,太麻烦。又拄根竹竿摇摇晃晃走了。

他走后,母亲说:“你这HW表哥一辈子最是要强的人,年轻劳力好,在生产队拼死拼活的干,老了就落到这步田地,人啊……”

我们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。母亲想着她的心事;我有我的心事。渐行渐远的老表哥的背影,谁知他又携带着怎样的心思摇晃至家。

编辑:文联办